第一份工

萝卜菜脯五羊斩棘

第一份工
2009年
Image

        (打第一份工,买第一件衣服,登上三楼屋脊,从此站起来了)
        我国宪法第一条规定,工人阶级是领导。
        想当年,长大成人,大部分同学到农村去了。读了那么多年政治,都有所觉悟,有几个乐意成为农民阶级的?不是怕艰苦的问题,农民并不是最红的成分,何况当年的号召,亦不过说很有必要给他们再教育。若果成了农民阶级,并不甚先进,时代所向往的,乃是工人阶级。
        1969年尾,我攀上工人阶级了。
        愉快啊!读了十几年书,理想就是这个。
        戴了顶“病残青年”的帽子,因为在校时体检发现我心律不正常,不让我上体育课,自然也没有理由要我做重体力劳动,我归入到街道服务站辖内。当时服务站的职能定义,是给社会渣滓一条生活出路的机构。与我同伍者,是那些劳改释放犯,被单位开除的五类分子,社会闲散人员,病残人员。
        无论社会怎样给这些人戴帽子,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,存在决定意识。
        在一个大型的现代工厂做最低下层的工作,不管别人怎样划分我,我自己认为,我和我的工友们,无论所干的活儿,抑或口袋里的财产,我认定我是工人无产阶级了。
        那天晚上知道广东罐头厂招季节工的消息,连夜跑去拍德和同学的门,第二天一起赶到招集点,我们成功了。
        罐头厂离广州老远。若是上日班,就要早上5点多钟起床,转三趟车,才到达工厂。
        罐头封罐后,入蒸炉里高温消毒,出来时周身水淋淋,油腻腻,我们做的工作是把一笼笼的罐头用布擦干净,装到木箱里,用大板车运到仓库堆叠。
        每天擦罐头的毛巾一箩箩,拿去机器洗净,烘干,搁在那箩里等下一班的工人使用。上年纪的人,还记得那年轰动广州的罐头厂一场大火吧,就是这些没干透的毛巾焖在箩里自燃引起的。抓不到阶级敌人,负责这事的女班长,还在努力工作,不过总见她抬不起头来。
        搬运罐头的工作最累,男工轮着做,每星期负责两天。一木箱的罐头是很重的,要堆叠到3米左右的高度,开始令人望而生畏,但在老工人指导下,掌握了如何省力的原理,做下来还是能顶住。搬运工作不是靠牛力,如何让肢体受最少的累,有很多物理学的原理,工人师傅很有经验。今天如果你看到有工人在扔货物时,不要随便骂他们,不扔怎支持得了?不扔怎上得了3米?力到恰处,“肥佬坐塔塌塌陷”,你的货没烂就成了。今天若然家里要搬动大件头的东西,我都有些省力的小技巧。
        由于那时抹罐头是手工作业,还没有流水线,拉一笼罐头,选个地头,坐在小板凳上埋堆聊天,就是工作中最大的乐趣。罐头可是奢侈品,每日对着望梅不止渴的精美罐头,不口馋是假,终于和合作者密谋,抹玻璃瓶罐头时,故意失手,摔破一瓶,偷几片试试,除了内疚一下,也没人理我们,也许,大家都心照。

Image

        (场景是罐头厂,人是模拟的,就是这样坐在空地上抹干罐头水分。)

        几位“病残”学生哥,聚在一起,谈的是小说名著,论的是唐诗宋词,谈音乐唱片,说斗木整“砵柜”,更发泄对怀才不遇的不满。但和婆乸坐到一起,尤其是那些30来岁,风韵犹存,性经验丰富的大姐,便爱对这几个青头仔说些撩拨挑逗的说话,不时还挨身埃世。所以每每说得投机融洽,乐而忘下班,一日也就容易过。
        有位曾经的粤剧红伶,以前在过山班,即是四处演出的,思想宣传队已取而代之,大概无戏好做了。围着罐头笼,我亨几句小夜曲,她小声来段“我今独抱琵琶望”,熟了以后便带我们到她家中看她的明星照片,说她当年在“艳芳”照相不用钱,橱窗常挂着她的照片诸如此类。这是斯文的。
        亦有婆妈的,老查根问底,打听你的家庭情况,她们实实际际地生活着,最关心柴米油盐。
        若有泼辣者,说话更是无遮无挡。一位看来才20多岁的泼妇,每天上下班挤公共汽车的时候,便大唱独角戏,全部三级笑话,上下班的车上一个多小时,天色基本黑魆魆,她把车上气氛搞得甚为活跃,令你不会打瞌睡,她什么都识,我等初出茅庐的青头仔,除了面红耳赤,便是被她瘀到无地自容。
        日子中,吃饭时间是一天的庆典,尤其是天时寒冷。
        这家厂出的鲮鱼罐头,那是众口皆碑,日产那么多,小鲮鱼头便多到不得了,于是便成为饭堂每日最抵吃的餸菜。那大镬煮的连腮鱼头相当好吃,相当便宜,五分钱三个。话又说回来,那师傅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煮鲮鱼头,煮得不好吃亦抵打裸柚。当时有三个人正在学写诗,我是最初级的一位,学着流行的样板戏套用着吟道:“一日三餐吻鱼头”,居然获得几声喝彩。
        我们既然是没有财产的阶级,自然是偷窃的嫌疑分子。那天在车上被打了荷包,下车时便出示不了月卡,也无4分钱补票,无论我如何理直气壮,都被售票员认为逃票者,这位售票员目无阶级分析法,不理会到我工人阶级决不会干这勾当,最后我也只能作灰溜溜状,逃离现场。德和同学有次带了一个橙在书包,上班没有吃掉,下班出门被门卫搜出来,简直闹翻了天,幸好后来证明罐头厂没有这种橙才得清白。
        三个月后被炒鱿鱼了,很安然,因为自己也不喜欢这份工。德和同学却因为有木工技术被留下,从此踏上他曾经辉煌的一条大道。
        我平生第一次买了一件成衣,那是一件“机恤”,流行的工作服的样式,似个工人的样子。
        这是我成为工人阶级的初阶。
        大概十年之后,我渐渐脱离了工人阶级队伍,我不敢说我没有变质,但我和他们有着深深的血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