蓓蕾拾秘
2007年11月
苦难是幸福的孪生兄弟,在你挖空心思去追求所爱的时候,苦难在悄悄的尾随。
幸福是苦难的孪生兄弟,苦难中更体现亲情的浓郁,但是,您要懂得它,爱护它,才能拥有它。
一粒苦糖

每个人一生,最早的记忆是什么?
这张霉掉的照片是从亲戚那里发现的,小不点就是我。脸孔完全看不到的,是爸爸。充满青春活力的,当然是妈妈。其余是祖母和七叔。
这张被历史抹掉的脸孔,他动态的影像,在我的脑海里,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。
几十年来,母亲常常说爸爸的故事,说得最多的,是半夜三更,父亲突然间从床上跪起来,向母亲叩了个头,然后撒手而去。但前几天,九十岁的母亲突然对我说:“其实你老窦没有留给我好印象,唯一让我高兴的是,我三十岁那年,他对我说,生个孩子吧,留个后,可以照顾自己。”母亲先前曾刮过几胎。
于是有了我。
照片勾住我童年最早的回忆。是发生在这里的一件很小很小的故事,这个故事没有人会记得,但小不点记得清清楚楚。
照片是在天台拍的。这是中山石岐孙文路一栋小楼,现在还在,连天台算三层。孙文路早些年还不是很旺,房子虽时不时粉刷一新,但总有掉灰的时候,灰掉得七七八八时,骑楼马路面处,就隐约可看到一行字“罗百符医馆”。
我对医馆一无所知,小孩感兴趣的是小天台,可以和天空接触的广阔天地。这栋房是一对的,隔壁一栋和这栋一模一样,天台相连,只隔着我不能爬过去的小围墙。隔壁天台常常出现一位叔叔,也是个医生。
这天乘凉的时候,我爬在围栏上。好心的隔壁叔叔要哄我,拿出一个小玻璃瓶,里面有七彩的扁圆扁圆的小糖果。
有糖吃,是小朋友的快乐时光。快乐的糖果在小嘴巴里,慢慢的溶化,化开那脆硬的外皮……
“哇!”我突然间大哭起来,“好——苦——啊!”
小不点刚开始懂事之初,第一个记忆,就是这颗苦糖。经过漫长岁月的咀嚼,我才品味到,这苦糖乃甘之源泉,一切人生最幸福的感受,都是从苦中体味出来的。这苦糖,是世界糖果中的极品——巧克力。
爸爸留给我唯一的印象是固定不动的。他静静的躺在地板上,一片白布从头盖到脚,什么都看不到。我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,白布腰带,白布头巾,和大人们围着席地而坐,四周烛光掩映,如梦幻般的世界。我没有一点的恐惧和悲哀,也不知道恐惧和悲哀。因为我依然紧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。
阁楼春风
“苏翰彦(民盟领导人,曾任广东省民盟秘书长)路过家门,往里看了一下就匆匆离去,下午捐集了300元送到家里。”母亲跟我说。父亲刚死,她脑里一片空白,象傻了一样,事情来得太突然了,直到送殓那天才哭了起来。棺材山地等一应事儿,都是朋友张罗的。
今日对医生的看法,即使不是大资,也起码是个小资。红色年代我的家庭出生判为自由职业,大概算小资吧。但中国历来行医,叫做“悬壶济世”,“医者父母心”,父亲既是中山医学院培养出的第一代西医,也是一个佛教徒。父亲一帮死党,都是一些地下党员,民盟党员,临死那天早上,父亲刚参加完一次庆祝解放的游行,挽着一双草鞋回家,兴奋莫名,游行中他扮演了一个农民。可见他是个善心的人。母亲说,穷人看病,常常是不收钱的。有母亲诗一首为证:
心有痌瘝志更坚 悬壶岂必为挣钱
清茶淡饭能糊口 济病扶贫结善缘
(痌瘝(tongguan)在抱:关怀人的疾苦如同身受)
所以父亲双脚一伸,分文没有留下。
草草埋葬父亲后,需要马上搬家。
助产士大妈去香港,打住家工去了。

母亲和我搬到一处新租的小阁楼上住,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。
小阁楼是一间砖瓦平房上加建的一层木阁楼,不到三岁的我,都觉得离瓦背很近。我们的桌子,就是一个旧的漆皮木笼(旧时的木衣箱)。矮矮的桌子,正好和矮矮的房子和谐配套。
阁楼上有很多旧书报纸,母亲教我叠纸船,叠乌蝇笼,叠亭,叠纸鹤,叠马,叠青蛙,叠火船,叠阿驼(驼背)……母亲很会叠,所以我也很会叠。我学会了如何把一张纸裁成正方形,先要把褶痕褶得死死,把要撕掉的一边折角压下,就可以缓缓撕开。我们还用一把“来佬(进口)”的不锈钢餐刀裁纸,因为它不锋利,割不破我的手指头。我们还剪纸花,把一张纸对褶,再对褶,再三等分褶,也是用一把“来佬”手术剪刀,在褶好的纸上发挥创意,剪出古怪的洞,打开就是一幅漂亮的图案,我乐此不疲。餐刀和剪刀是我们的主要家产,开医馆时,母亲使用餐刀来研药粉,调药膏。这时是用具兼我的玩具,一直保留到现在。

我们还合作黏纸袋。大大小小各种规格,有长方形的,有三角形的。母亲煮好浆糊,我也帮手黏。裁好的旧书报纸一叠,在桌子上划开,像扑克牌一样,但每张距离要均衡一致,然后在那一层一层分开的地方,用一个旧牙刷刷上浆糊,褶一个黏一个,黏到最后一个完成了,就成了一个套一个的一筒,我又负责把一筒纸袋一个个分拆出来,摊开在竹筛上晾干。我也会黏纸袋,母亲夸奖我黏得好,我也自信我黏得很好。
以前商店用的包装袋都是旧报纸旧书纸黏成的,一分钱一包的豆豉,到一两斤的面粉砂糖,无不是用纸袋包装,母亲就把黏好的纸袋卖给店铺。母亲说,黏纸袋够支撑我们母子俩的生活。
不开心的事也有过。阁楼的竹楼梯很窄,也很陡,有次我不小心,从楼梯摔下去了,母亲抱住我真肉赤死了,虽然头上只是起个小楼(瘤),但撒娇的哭声止不住。楼下有位叔叔走过来,他略施小计却把我哄住了,他叫做“卜叔”。他给我“公仔书(小人书)”看。
卜叔是开租公仔书铺的。楼下有个很小的院子,出了院门才是小巷。卜叔开的公仔书铺就在院子里。卜叔见我母子可怜,从此我看公仔书不用钱,所以我看了很多很多的公仔书,待遇和当年毛泽东当图书管理员不相上下。后来我们回了广州,卜叔有次到广州采购公仔书,住到我家里,全部新书也是我先睹为快。卜叔是个好人,我永远记得他,不知道他现在还健康吗?
我和母亲,就在这二人世界里,天天形影不离,一起玩乐,一起揾食,幼稚的我觉得乐也融融,如春风般温暖。
母亲的心情如何?她这个时期的诗是这样写的:
莫道无情泪已枯 不遗长物只遗孤
灵前矢志甘寥寂 不忍吾儿玷母污
(母亲时年33岁)
翻箱倒箧无长物 四壁萧条梦境牵
剩有琴书聊压岁 青灯黄卷伴儿眠
(家存一把小提琴)
辞坟 一九五零年十月
背子提囊带泪行 托交明月照孤坟
他朝儿长迎君骨 今日飘零只为贫
辞坟一首,说的是为求生计,母亲决定离开中山,回广州找工作,七年后又辗转到中山教书两年,才有机会第二次拜祭父亲的坟头。第三次则是再隔十年,我去寻坟化骨了。
备注:我们是广州人,因日本鬼子轰炸并占领广州,逃难及落住中山。

两个母亲

父亲走了,给我留下两个妈妈。这里面的谜,我没有试图去揭开。读书的红色时代,每到填写家庭成员时,我很尴尬。
大妈我叫妈妈。亲生的妈妈,我叫大大,我母亲这边的家族,都是叫母亲做大大的,不知是那里的习惯。
大妈生四个哥哥,活下来两个,都去广州读书了。那时从广州到石岐大概交通很不方便,费用也成问题,父亲的死讯,当时没有通知哥哥。此后大哥哥支援新疆建设,去了无雷公那么远。二哥哥去了罗定搞土改,很快又变成反革命,有雷公也回不了家。所以对哥哥的印象,只是听母亲的讲述,到游子归家之时,已是80年代,我到车站接回来两个老头。此是后事,按下不表。
草草埋葬父亲后,需要马上搬家。
母亲和我搬到一处新租的小阁楼上住,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。
大妈去了香港,打住家工。
大妈是接生员,我是她接生的。她年纪大,又洁癖,甲状腺有问题,略有歇斯底里。打住家工挨不下去,过了两年便从香港回来,由母亲照顾她的生活。
大妈很爱我的,从香港回来,买给我米老鼠的大气球,吹胀起来,两个大耳朵,有头有身,晶亮透明,画着米老鼠逗人的笑脸,绅士般的衣着,还有印在纸板上的一双鞋,气球扎在上面,米老鼠就站立起来了。我真是爱不昔手。还有一个吕宋芒果,我的小眼睛看是很大个,切开几片,几个人一起吃。
大妈回来后每天晚上带我到街上转一圈,经过每一间店铺,就要我读招牌上的字,所以我很早就识很多字了。但奇怪,大妈不会写字。问她某个字怎么写,她会告诉你,一横一竖一撇,但她写信给新疆的儿子要钱,总是要人帮她写,要我写,我不肯,她只好走一个多小时的路,找一个叫“大囡”的帮忙写,“大囡”是个很有教养的人,总是乐呵呵的,据说是新疆哥哥的旧相好,有求必应。信是寄出去了,钱嘛,如果那么容易要得到,她也不用写信要了。罗定哥哥是孝顺子,已从土改队长转为阶级敌人,身陷劳改场,自身难保,无能养家。
大妈带我行街,只要袋里有一点点钱,她会买个新鲜出炉的菠萝面包,她心目中的“忌廉筒”,却要忍而又忍。她最喜欢吃的饼干是在中山五路百货公司买的“牛友条”,就是长形的甜饼干。唉!这个时候,不想吃,还想什么呢?街坊有位大厨,是在市府做事的,偶尔带回些“餸脚”,分给我们一点,便是如获至宝,美名曰,乾隆皇一品锅。洁癖在这时候就要让位。又比如对路边的“烟头”。
大妈带我行街,一个重要的目标是执“烟头”。洁癖的她解释说,火烧过,没问题。烟头捡回来,拆开,晒太阳,然后卷成棺材钉。烟的魅力就是这么大。
大妈很多故事讲。说她有次接生,孩子出来哭不出声,她倒提着孩子双腿打他屁股,这是常用的方法,但这次不灵验,心急起来用劲打,一巴掌把小孩打到地上去了,这可好,孩子哭出来了。
大妈是个快乐的人,解放初禁打麻将,她却常吹她的麻将经,说经常到朋友家打通宵,如果有生要接,就打电话找她回去。打通宵就通宵亮着电灯,耗电很厉害,但她有办法,她把电表的接线反过来接,电表就倒过来转了,但有一次转过头了,她就日夜开着电灯,用条毡包住,免得人看到,又让电表转回到需要的位置。
大妈还讲她在新加坡遇到地震,在新加坡见到腊肠鬼的故事,显示阅历也多多。
大妈念经,那串佛珠是我见到过最漂亮的佛珠,文革时烧掉了。大妈的信佛,和一般人不同,大概是因为祖母,父亲都是一些佛学社的成员,便是有一定的佛学的深度,所以这佛珠、这经文的念法都与众不同。大妈烧香,抱住我的手,也要我拜神,小顽皮的我,从公仔书学的无神论,小手总在做不敬的动作。听惯了大妈念经,听现在的和尚念经,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,没有大妈的念得好听,简直是如歌的行板。但大妈老是说:“急死了,还差几酬经未念完呢。”,因为她整天在洗东西,十个平方的陋室,几件破烂的家具,她就是整天洗洗擦擦,把她的床板搞得湿湿沥沥,把我的破书桌洗得完全没有了油漆。整天洗洗擦擦,何来那么多的水?不打紧,隔壁邻居有口清澈的小水井,只不过总是把人的水打到见底了,人家老有意见。
大妈来不及享受我工作后生活的改善。第一次胃出血住医院,母亲凑不齐出院的费用,第二次复发医院不肯接受了。
大妈要是能多熬几年,就有出头之日。
慈爱又神奇的大舅父
回到老家广州,母亲抱着试试看的心情,写信给父亲的执政朋友。不知道详细的地址,信封胡乱写了:“佛山地区农会,黎景良收”。信意外的寄到了。
黎景良时任地委的要职,虽然没有明确的地址,信也真的寄到他手里了。但黎景良正重病在身。那时肺病是绝症,黎景良临危之际,交代夫人:“‘阿怪’(父亲的外号)死了,我去后你马上接他夫人到夏窖XX小学教书。” 黎先生去世的第二天,黎夫人就租了小艇,把母亲接过去了。世上有很多好心人,也说明积德有报。
记忆中母亲带我去到乡村一位女士家中,可能就是这位崇高的黎夫人了。小不点留意的却是村头的一点小花絮。村头空地上有人在舞狮,只有几个小孩在看。舞狮见得多,这样奇妙的没见过。通常舞狮有一个大头佛,它却是一队小头佛,这小头佛好象是用画了面具的布套套住个头,翻跟斗不会掉下来。舞着舞着,小头佛逐个逐个被狮子从嘴巴吞进肚里去了,最后是一队小头佛在狮子肚子里跟着舞。飞身从嘴巴翻进去的不凡身手,可能是某个武馆的绝招,或者是现在失传了的民间技艺。
母亲说,工资相当不错,四担半丝苗米,不是谷。教四、五年级。母亲也厉害,自己只读了三年私塾,却能教四、五年级,一定要花很多时间备课。
母亲到市外做乡村女教师,把我寄养在大舅父家。母亲说,回广州的目的之一,就是回到外家有个依靠。

大舅父才华横溢,心地又好,是母亲外家的大梁。大舅父又叫十七舅父,是按他们叔伯兄弟一起算的,仔有仔排,女有女排。看官会以为我爸爸是有钱人家,妈妈出身低下人家,其实是恰恰相反。从最近揭晓的广州历史中知道,母亲是清末西关四大富商的外孙女。只不过她这一支脉没有发达。大舅父是她姐妹中的能人,家境小康。
大舅父没有儿女,所以非常疼我。把我宠得像小皇帝。大舅父是个大胖子,晚上他躺在床上,我爬到床靠上往他的大肚子跳,越跳越高兴,好像跳弹床。等我长大了才明白,他肚子一定很痛。跳完了,要睡了,我却不让大舅母上床,大舅母由着我,在椅子上坐着,等我睡着了,她才上床睡觉。大舅母的溺爱心态,造成了她日后的困境。
大舅父的钵柜顶上放着一个奶粉罐,是橘红色印着个肥仔唛的那种,装着一些大虾公,我每天期待着开罐的时候。大舅父会给我一只大虾公作零食,边食边玩,要半个小时才吃得完。大舅父常常负责煮饭,大家都说他的厨艺很好,我不会欣赏,但我崇拜他钢笔字写得潇洒,一支黑粗的派克墨水笔,龙飞凤舞,还能左右手写,左手写的是反笔字。他还能用钢笔飞快的画公仔,三下两笔,就画个女郎或者尖嘴茂(当时报纸流行的漫画人物方茂,见下图尖嘴那个)。

大舅父租住在西关一条巷里,一栋典型广州洋楼的二楼(此楼2011年还在,见下图),临街处有个阳台。一天我在阳台上玩,看见楼下街上有两个人拿着一支长枪,鬼鬼祟祟四处张望,不知找什么,但我敢肯定,不是找鸟。我好奇地扔下一张小纸片,纸片轻轻飘落,惊动那两个人,于是拼命在楼下敲门,吓得我赶快缩回去抱住大舅母哭,大舅母下去和那人交涉了很久。我不知是什么回事,也许是大舅父厄运的警示?一场政治风暴正在形成之中,小孩都感觉到气氛凝重。

大舅母是上海人,说着不纯正的广州话,却也喜欢看粤剧。记得她带我去看大戏神童羽佳(现仍在香港粤剧界活动),羽佳耍弄两个大擂锤,颇得观众喝彩,誉为神童。谁知开场羽佳还没到,却来一个女郎先跳草裙舞,过后轮到羽佳出场时,跳出来一个大人替身,满场喝倒彩,院方宣布,羽佳病了。
有一个晚上,我睡得昏昏沉沉,脑子里黑魆魆,一些白线描画的鬼怪在拉长,缩短,拉长又缩短。我发高烧了,这时很想念母亲。后来母亲说,我得了百日咳。是否这又是导致母亲放弃那份工作的原因呢?
母亲有《辞教》一诗云:
子病心戚戚,求医未易求。教书应尽责,误人亦自羞。托嫂暂为理,医药不可休。依依两不舍,母子泪交流。三日归来望,凄凄求母留。三岁尔无父,何忍再贻忧。辞职归抚育,生活另筹谋。但求长相聚,淡饭也何愁。
母亲又回到广州,在小北外公家隔壁租了房子,我回到了母亲身边。
大舅父的厄运果然来了。它原来和人合伙搞一家运输公司,这时的罪名是资方代理人,被斗争后,他好像失去了原来的工作,到处游荡。他带着我到过好几家工厂去转转,在这些工厂我看到有些粉末的原料,也看到象麦牙糖胶那样的凝胶,他是不是在设法做一些原料的买卖?总觉得他不大顺境。
大舅父每星期骑单车到我家来一次,他带给我一袋小飞机,有两种颜色,是没有装刀片的铅笔刨的胚子,电木做的,二次大战时的机型。外公返老还童,把小飞机用蜡打光得铮亮铮亮,我们俩在地上摆飞机阵,一方是黑色的,一方是啡色的,祖孙俩玩得兴致勃勃。
大舅父还常带我去看足球,让我知道了李文俊,带我到东较场(现广东省体育场足球场)看捷克(?)手球队来华的比赛,让我知道了那时的手球和今天的完全不同。
大舅母来看我,则另外一个玩法,到三元宫烧香拜佛。每次都带我一起去,然后买给我风车。
我盼望大舅父每星期的来临,有两个原因,这是任何男孩都无法躲开的诱惑。其一,我可以骑到他的单车通上,手扶车把,像个神气的司机,在他双手慈爱的环抱下,上街兜风,每次不误,路线是小北路,法政路,越秀北,豪贤路。其二,扑克牌在大舅父手里真是神乎其神,变幻无穷,每次给我表演一套魔术,把我的好奇心挑拨得如跳跃的火焰,然后再把上星期的魔术教会我。他最后给我表演的魔术,是让那张我记住的牌,从一叠牌中弹跳出来,此秘密我至今破解不了,因为他逃到香港去了。
临走前在我家吃一顿饭,在最小号的铁碟上,有几片虾膥蒸猪肉,我担心一下吃光,我就没得吃了,说了句“留翻啲畀我”,大舅父马上教训了我一顿,令我刻骨铭心。这是大舅父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教训我。
60年代初经济困难时期,大舅父给我们寄来了食油,波鞋,圆规。母亲把一部分油换了钱补贴家用。
1963年正当他的生意开始有起色,刚刚领养了一个男童时,突然间脑溢血,离开了人世。大舅母和孩子刹那间,遇到和我母子一样的遭遇。但却演绎了另外一场寡母孤儿的悲剧。我思量,是她对孩子过分的溺爱,养成一个缺德的不孝之子,导致悲剧的产生。
80年代能去香港了,我去探望她,一个人住在一个床位上。我把她接到蛇口住了将近一个月,后来在香港孤苦凄凉地去世。
注:虾膥(chun)一种浮游生物,现在很难吃到了,我企图重温,一直未能找到。
J村之谜
母亲诗云:
手捧微薪心暗思 教人教子两无私
剔灯备课勤修卷 那管宵深入梦迟
母亲又转到J村教书了。这次把我带在身边。这期间,我常看到母亲因熬夜,双眼红肿,时常用菊花泡水敷眼。
前面我都用真名实姓写,何以这篇用了代号?看完就明白我的用意。
这个小学的环境相当优雅,背有远山,近得清流。
学校门前是一片不大的空地,正对学校有一棵大榕树。榕树是否真的很大,我说不清楚,那时确实觉得很大,离地不高就是个树丫,树丫被爬得光滑异常,光滑得如同打了蜡的石头,我爬上去就像爬到一个大摇篮里,躺在上面睡个清凉的一觉。但那时我只有四岁,四岁的孩子爬得上去的树,今天看来是否很大,说不清楚。躺在树丫望过去,有两棵大木棉树,这是荣军疗养所的门前。荣军,是不是经过战火洗礼的抗美援朝的伤病员,不得而知,但我觉得他们武艺非凡,我看见他们在木棉树上,从这枝跳到那枝,互相追逐,绕着圈在树上跑动,惊讶不已,木棉树的枝很脆,难道他们有轻功?
荣军叔叔也喜欢逗我玩,也许城里来的孩子缺少这里孩子的野性,别有一种纯真?一个夜晚,有位荣军叔叔很晚来敲我们的门,可能刚刚从广州回来,送给我一只菠萝鸡,是歇后语“菠萝鸡——靠黐(粤语,形容老爱占人便宜的人)”的那种。纸和泥糊成,上彩,尾巴再黐上几条真鸡毛,一根绳子吊在小竹杆上,因为最早是在波罗庙一带卖的,所以叫菠萝鸡。母亲说,那位叔叔是日本人。
和大部分的乡村小学一样,校址原先是个祠堂。广东祠堂的结构大抵都一样,不必细说,第一次步入祠堂,见祠堂中间天井处,聚着一群孩子,领头的是X仔,对着我做着各种狂野动作,嘴里还依哇鬼叫。为什么我选用X做他的代号?因为他的手和脚随时反过来用,X倒过来还是X,不知那头是手,那头是脚,他倒立着走路可以永远不停下来,这小子还破坏过我的好事。
祠堂的横门出去,一片很大的空地,是不是操场?再远处好像还有教室。但我不会去很远,途中间有个滑梯,令我流连在这里。第一次,从楼级上去滑下来,不够过瘾。于是从滑梯这边爬上去,从楼梯下来,也不够过瘾。再上去是从中间的四根方柱爬上去,从平台上跳下来,最过瘾,于是一而再、再而三。那时可是光脚丫子,地面上是一片瓦砾,虽然周围没有一个人看我表演,心里依然是豪迈英雄。我后来亦常常思量,这滑梯到底有多高?我只有四岁多,从上面跳下来?这玩法,是不是猴子的基因在起作用?
母亲一定知道,我没人看管不是办法,有一天,把我交给了彭老师。彭老师是个年轻女教师,我常常在她房间玩,常常到她房间玩的,还有一位男的,是徐老师。我曾经在她的床上蹦跳,一下从靠墙处掉下去,被蚊帐裹住吊在床底,上不能上,下不能下,大哭一场,彭、徐老师忙乎了一阵子才把我打救出来。有时母亲晚上要去家访,就交待彭老师照顾我睡觉,这时没有母亲在身边总睡不好,幻觉中母亲双脚走在田基上,还下着大雨,我老是问:“点解重未翻黎(为什么还未回来)”。很奇怪,幼年的梦,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这天母亲把我交给彭老师是让我去上课,这样就一举两得。彭老师把我带进教室,学生起立,坐下。然后彭老师把我带到一个空座位上,我瞄见桌子的左上角放着一本书,书面写着“国文”。嘻嘻,我还真有本事,认得这两个字。
我坐下来闷啊!闷得慌啊!邻座的孩子又不跟我玩。不到几分钟,我就起身从原路走出去。彭老师没有理我,她理不了,她还得跟其他同学上课呀。教室就在祠堂天井的旁边,我出来了,玩什么好?对了,刚才那同学不跟我玩,我一定要跟他玩,我去找来一枝小竹子,教室是使用木板间隔出来的,木板有很多缝,我很容易找到一个洞,把小竹子插进去,哈哈!你不跟我玩!前几天我和母亲说起这件事,母亲还记得呢!一定是彭老师气死了,向我母亲投诉过。
我们住的房子,一扇窗户望出去,有个小山。神秘的小山,我没敢到那里去玩。因为听说是枪毙地主的地方。还有某个课室,听说是关押拷问地主的,也不敢去。
这天我靠着天井的大圆柱,坐在地上,在创作我天才的剪纸图案。我认识一位大我一岁多的小姐姐,n姐,带来一位我不认识的小姐姐,m姐,大约也不到七岁,都是市里人。
显然是m指使她来找我的,n过来对我说,“我们玩屌吧”,我懵然不知所谓。
她们笑我笨,然后把我带到m的家。m的家就在祠堂里,和课室连在一起的。她俩解去了三人的下装,排排躺在床上,先教我趴在m上,我按了指示,却没做出效果,受到批评,然后轮到n。这件事情如果迟半年以后发生就好了,到那时我的小弟弟才开始痒痒,爱做“西水动”的动作(这个词是大妈笑我起的),同时能在这两个小饼饼上摩擦,一定玩得大家都开心。
正当她们扫兴的时候,窗门掀起来了,X仔大叫,“睇屌呀!”,这一呼唤,马上围来一群孩子,n起来驱赶他们,这时m的爸爸回来了,脸如墨色,他是这间学校当官的。
m一点不怕,意犹未尽,晚上点了盏火水灯,把我带到课室,我们两蹲在地上,她先要我摸她的,然后她摸我的,发表评论说,这么长,我感到无地自容。
这件事让我迷惑了50年,也掩盖了50年。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孩有这样的要求。
现在我想通了,当人还未有接受“道德”这个概念时,他和动物是一样的。食相对是容易解决的事,性才是生物的最重要需求,而女,才是主角。原始性欲的萌芽,又因家居狭窄,家长无意中给孩子做了示范。直到成熟,才理解到家庭,是人类找到最合适的生活模式,上帝,也为维系家庭,放出了性病这个枷锁。我把事情说出来,是提醒家长及早指导孩子,保护身体。不过,也许各位看官有比我更精彩的体验呢。
四十年前我就企图寻找这个小学,到了J村,四处打听,却是无影无踪。问及母亲知否两个小狐狸,母亲说,没有女孩子呀?
很想知道她们的情况,她们不是坏孩子,人之初,性本善。

梦中的J小学
黉桥故风
神秘奇妙的J村生活,很快就结束了,市井趣怪的广州街巷生活,又翻开回味无穷的一页。
大妈身体不好,不善于自理生活,经受不住香港的住家工作,回到了广州。母亲于是辞掉了教职,回到城里,一面照顾大妈,一面做些零散的散工。
那时很多街坊参加了工赈队。“工赈”这个词今天比较陌生,字典是这样注解的:“利用贫民或急待赈济者的劳力,从事建设、整修等工作,而发给他们工资,以解决他们生活上的困难。或称为‘工代赈’。”看来是政府行为。母亲一向瘦弱,体重只有60多斤(现在已经90斤了),不能从事担泥的重活,但锤石仔却可以做,不但母亲可以做,我也可以做,所以我也和母亲一起做过锤石仔,一般只是把断烂的青砖锤致鸡蛋大小,青砖不硬,那时广州到处是断壁残垣,拾砖头很容易,我们一帮街坊围在一起锤石仔,大人有讲有笑,小孩又蹦又跳,锤好了围成一堆,我知道计量单位叫做“方”,但多少钱一方就不关孩子事了。
还有一些活我可以干,比如“锥钮”。附近有钮厂,用电木粉加热压制成纽扣,由于那时设备工艺等等不够好,很多纽扣的孔是不通的,便发到家庭里加工,把钮孔锥穿。工具是一口弯制的长钉,锥上去一旋。这个价钱我就记得了,两百文一斤,锥一斤可以买一盒火柴。米的价钱我不知道,买盒火柴则常常是小孩的干活。到发行新人民币时,二百文兑换为二分钱。

拆“威士”我也可以干,就是把“笠衫”布的下脚料,拆成棉纱,用来擦机器用的,白手拆也可以,最好使用钳猪毛那样的钳来拆。
我们的住址是这样写的:小北路天香街黉桥街大石街新田里。因为是横街窄巷,所以要把入口写清楚。
广州人大抵都知道洪桥吧,但这洪字不知是那位没文化的人改的,“黉桥”两字路牌,一直醒目的挂在街头,历史上二中一带山麓,是广州著名学府区,故谓之黉。
五十年代初期,黉桥街俨然是乡间一个镇的规模,我想这一区域,就是以黉桥为中心发展起来的。有桥必因有水,查看晚清广州地图,小北门内,画有小桥流水,上标黉桥。这小桥流水大概是广州最早消失的众多河流之一吧。

黉桥街很短,在上图(1931年)的右下角,总长不过二百米,从与大石街,天香街交界的街口到小石街口百来米内,是最繁华一段,你猜有什么行当?

有两间理发铺。其中一间有大风扇,就是屋梁下吊着一块大帆布,顾个小童扯动搧风。三间茶居,里面还有唱戏的。一间米铺。两间浆料铺连带生产浆料的晒场。一间药材铺。一间缸瓦铺。一间水果铺,水果铺的伙计是位跛子,走路外加一张凳,口水花多多,那时人家买水果不像现在,一买十斤八斤,而是买一个边走边吃,伙记会即时飞快地帮你削皮,若是兴致来时,双手各拿一把长水果刀,手不沾水果,双刀在空间飞旋,最后一把刀往空间一啄,啄住削好的雪梨递到你手上。一间糖烟酒铺。还有一间连着天香街小学的尖顶教堂,教堂礼拜时,我们小孩可以进去,但觉肃穆得有点可怕,这可怕也许同另一个原因有关,看管教堂的老女人常穿一件长袍,头也包住,露出来个脸,却是没有鼻子的,只有两个鼻孔,就像个骷颅头。

除了正铺,在路口还有一连串的棚式小铺,包子烧饼店和以儿童为对象的卖公仔纸卖小糖果咸酸湿“帝”,一两分钱交易的摊档。这些摊档有两种博采,一种是转轮盘,一种是从布袋中摸出一张小纸条,再放进一碗液体中,慢慢显示有否得奖,一般抽到的都是小于币值的货色,骗孩子的玩意。有个摊档的档主叫阿跛,双脚膝以下全没有了,以汽车旧轮胎皮绑在断肢处,一对拐杖在腋下齐动,双脚跳跃前进,走得很快,据说是国民党残兵,对我们小孩很凶,我们不愿买他的东西。光棍阿跛连店铺加睡床就是一间小木屋,他收养了一个小女孩,街坊对此颇有闲言闲语,他死了,小女孩继承他的衣钵,继续经营小铺,自食其力。
居住附近有很多处烂地,是一些倒塌的房子,一如电影“城南旧事”。这些断壁残垣夹杂在七十二家房客之间,自然成为孩子猎奇的寻宝地。一些随着垃圾扔到墙角的果核,便长成高大的木瓜树呆在那里。有次我在瓦砾中找到几个小“阖盅”,陶制的有盖的圆盒子,直径如一片圆的生楂饼大小,里面有些残余的黑色膏泥,拿回家中被母亲发现,叫我赶快扔掉,说这是鸦片烟膏。
烂地是卖武佬表演的场所,他们先敲锣打鼓,招罗观众,好奇的围观者大部分是令他们失望的小孩。见人来得差不多了,便用一根竹竿,末端扎上块破布,嘴里喊着:“女人底裤!女人底裤!”人们马上退避,轻松地圈出一块空地,或说要变鸡仔弄鸡蛋,或找个花旦在化妆,要准备做场大戏,接着开始卖膏丹丸散,把胸膛拍得红紫,配合着一个打锣的伙计:“伙计慢打锣!笃灿!打得锣多锣吵耳!笃灿!打得更多夜又长!笃灿!呢位大佬睇你面色唔系几好……”一轮卖药过后,卖出了也好,无人问津也好,反正戏也不演了,鸡仔也变不出来了,草草收场。
也有很高级的演出,有个杂技团在空地上搭起帐篷,即搭即拆只有天顶的那种,踩独轮车,单车叠罗汉等等,杂技团的全套节目一应俱全,来过几次,这是个洋化了的杂技团,收钱也是小丑把帽子摘下,请赏脸的往帽子里丢点钱。我想后来一定被收编为官式的杂技团了。
亦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杂技,一个大人控制一个小孩,双手垂下握棍,然后把棍向上一翻!可怜的小孩背上两片“片骨”翻过来了,看着小孩痛苦的样子,这大人肯定不是他爸爸。

街坊有位白发白须的健壮老人,穿件白背心,白西裤,叫做严芬伯。他把一片空地变成了一个公园。不知道他从那里搬来一些整块的长方形红石,看着他自己一个人搬的,把那石头一个跟斗一个跟斗,翻到公园里,一块红石足够做两个人坐的石凳,在公园里排成U形两排,中间主席位上有张石台,就好像那是宋江的座位,两边是各位英雄的座次。这种红石,我后来考证,是拆城墙拆下来的大石。
黉桥街一带住有很多客家人,他们直到去世,很多都不会说广州话,晚上有人就聚集在观音山城墙头,斗唱客家山歌。客家人的聚居,我想是因为围绕黉桥街有三家很大的织布厂,织布厂的老板都是客家人,他们从故乡招工,带动了客家人的迁徙,推旺了黉桥街的昌兴。
傍晚,炊烟过后,会听到女人拖长声音用客家话大声喊:
这边是“仁牯头——!”
那边是“妹——娣——!”
喊调皮的孩子回家吃饭了,婉转、优美、亲切。
趟栊内外

这间屋在拆之前,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,有人气的时候,那趟栊,那大门,那脚门是被人手摸得光滑黑亮的。其中有很多我的手印,脚印,我的衣服的摩擦抛光痕。
新田里在地球上已彻底消失了,十年前拆建烂尾,原街坊的临时租迁费中断,房产开发商对原居民的承诺,至还今没有兑现,目前还在官司中,不少街坊还在为住房奔扑。(后注:至2007年已入住)
在这栋记载了我童年旅程的老房子弥留之际,我赶回广州把它放进我的收藏夹里。
外公和我一个没结婚的三姨妈,还有姨妈抚养带大的阿姨,舅父,当时租住这房子的前房和厅,我和母亲也挤住过这里,即使后来我们搬到隔壁的屋子住了,这里也是我玩耍的基地。

侧边的小门是通到楼上去的,房主住在上面,是位疏起的老姑婆,辛苦了半辈子买了这间屋收租养老,她住在二楼尾房,最好的二楼前房租给人家。

让我们一起掩开脚门,拉开趟栊,推开高大沉重的大门,耳边似乎听到电影里那声深沉的锣声吧?
噢,不对,得先推开大门,大门靠边处挡住了趟栊的暗闩,按住暗闩,才能拉开趟栊。小孩子单手不够力,要一人按闩,另一人双手抱住趟栊的圆柱,小脚往墙上一蹬,才能拉开趟栊。
趟栊当然是最好玩的地方,一天不知道爬上爬下多少次,和几个街坊细蚊仔错落有致地挂在上面,时而脚挂,时而手挂,时而正坐,时而侧卧,便有如五线谱上的音符,变奏着天真和稚趣,我们从间隙钻出钻入,直到头被卡住缩不回去的那一次为止。
天天挂在趟栊上看街,便见那百态人生穿街过巷。

“补……镬!”
新田里是很短的一条掘头巷,我们住在接近中间位置,补镬佬等人接到生意,常常坐在我们门口做作。补镬佬副担子挑有炭炉和风箱,一个小箝锅,熔化了一点点生铁水,搁到铁镬的洞上,用两个卷紧的如包扎伤口的纱布带样的湿布团,两边一按便大功告成。
“补……砂煲风炉!”
众人称呼他大声公,一脸络腮短胡子,穿件唐装白色麻布背心,礼帽式的草帽,据说做了几十年这一行了,街坊们要补砂煲、箍瓦罉的,都等着他来。有时大声公路过,即使没有生意,也会在此歇歇,在担子里拿出张木凳仔,草帽当扇子,坐下和街坊拉家常。补砂煲、箍罉是那时常有的事,往往一个新罉买回来先箍了才用,免得过火时爆裂。大声公的担子里有很多旧铁线,使用时总挑选到刚刚合用的长短。瓦罉砂煲裂了,或有砂眼,便会漏水,他箍好以后,就用罐子里黑色的填料补上,过一下就可用。他的绝招我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,稍长大一点,我家的砂煲就是自己补了。补煲的填料,需设法找点工厂打磨下来的生铁粉,用醋泡起来,填到瓦罉的裂缝里,锈长出来就撑满了。
另一位大声喊的是收买佬,是条粗大汉子,穿一身黑沙绸对襟唐装,扛一条大竹昇,竹昇上吊一捆麻绳,他喊的像号子,高亢嘹亮,很有戏剧性:

我不喜欢他,他把我家的一个柜的下半截抬走了。
“嘭!嘭!嘭!”
不好了,“嘭嘭佬”来了!赶快把大门关上再讲!吓人一跳!嘭嘭佬一身黑衣道士打扮,一手搂着个大竹筒,蒙了不知什么皮的,另一手在底下敲打着蒙皮,嘭,嘭,嘭,地踱步行进,背个小箱子,一句话不说。大人常教诲我们,小心拐子佬,小孩都认定,这就是拐子佬了。直到文革跳忠字舞年代,我才明白,这种鼓叫“江西渔鼓”。
大门已经关上,屋里黑鼆鼆,那时还没有普及电灯。房屋一厅两房,厅边一条冷巷走进后面厨房,冷巷出处,上有一天井,下有一水井。天井从冷巷扯风,凉浸浸,这是冷巷名称由来。房间间隔是薄木板,冷巷上头是阁仔。外公住头房,我爬到外公床上,蚊帐背后的板障贴满报纸,我找到薄弱环节,戮破个小洞,想看看尾房契爷在干什么,一片漆黑,尾房比前房更黑,所以什么都看不到。我沿板障爬到冷巷顶的阁楼,大人得用木梯才能爬上来,黐了一身禽蟧丝网,居高临下,隐约看得到契爷了。契爷并没有正式上过契,因为他还没有儿女,喜欢带我玩,就这样契爷契爷地叫开了。契爷是船员,终日和大海打交道,难得回趟家,昨天回来和朋友喝醉了,躺在床上还没醒来。
尿急了,外公床底下有痰罐,那时候家家都这样,尿急是不能用此“架撑”,那是搞大用的,尿急该到厨房沟渠,水井的旁边。水井也是家家有,但这条巷地下的水源有两脉,一脉浅的,水质还保持清凉,一脉是深的,相距只不过十来米,却开始反了,反了就是变质了,我们这家是属于深的。
痰罐这东西不想说还得说,如果你正在吃饭,可以吃完饭再看下去,毕竟是那个时代的生活必需品,在房间使用后,承载物转移到厨房水井旁的缸里,定期有人来收,来收的人也很熟,他的大女儿我们叫“大沙梨”,就在离家几百米处有片菜地,菜地中间有个方池,储存此物。“大沙梨”,继承父业,每到过时过节,他们就给各家各户送来番薯芋头。顾名思义,大沙梨是个健硕的,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的那种女孩,自从听说她挖黄泥打砖建房子,不幸山泥倒塌压坏了腰骨,就没见过她了。
尿拉完了,嘭嘭佬大概也走了,出去把大门拉开。猛然间,一张古怪核突的脸伸到趟栊前。是个外江佬(外省人),表演着核突的动作,用根绳子从鼻孔穿进去,从喉咙引出来,两只手扯来扯去,是来乞讨的。

夜幕将要降临,天时暑热,各家各户都用井水把门前两级石阶冲洗一遍,晚上就可以坐在那里乘凉了,又或铺上一张小席,干脆躺下。白天我们细蚊仔都打大赤脚,晚上冲完凉,着翻对木屐仔,大都在门口玩一会,照片可看到,正好门前一盏古老的街灯,这盏灯座,少说也几十年历史了,借光之下,比屋里的火水灯要亮。我们百厌星都在屐跟上钉上小钢片,晚上在麻石街上跑动,故意拖得踢踏响,铁片在麻石上撞击,夜幕中看上去一溜的火花闪亮。
再晚点,有人头顶着一个笼子,盖住白布,在我的注目礼下经过,他喊道:“新鲜出炉的菠萝面包!”,这时巷口那边传来哒哒的敲竹板声,不时,便飘来一阵云吞面的香味。是挑担外卖的粉面小贩停在那里了。
一天要结束了,开床(地方不够,我的床要朝拆晚开),挂蚊帐,泼蚊,照蚊,睡觉。
何谓照蚊?用把大葵扇把蚊泼走后,难免有漏网者,落好蚊帐,便用盏火水灯去找蚊子,找到伏在蚊帐上的蚊子,用灯筒的排气口靠近一照,蚊子就掉到灯筒里了。所以所有的火水灯灯头里,都是一堆烤蚊子。有专门照蚊子的灯筒,在靠近火焰的大肚子位置,再开了个口,用这个口来照蚊,但用的人不多。

儿歌种种
小时候,我没听过母亲给我唱那些经典的广州儿歌,大概母亲是个新潮人,她给我唱渔光曲。某日晚饭,我突然记起一首,便唱了起来:“嗳姑乖,嗳姑大,嗳大姑仔嫁後街……”母亲即时兴头大起,不愧为当年西关小姐,一首一首接下去,把我记漏记错的都提醒过来了。
其实这些经典儿歌是催眠曲,小孩是不唱的,但从她母亲的谆谆善诱中,潜移默化,铭记在心,直到她亦为人母时,便琅琅上口,或如流水行云,以优美的曲调,向心爱的宝宝讲述自然常识,人生趣事,或如泣如诉,把心头的委屈,无可奈何的向唯一能倾听她的哀曲的孩子独白。
让我把这些古旧的催眠曲记得滚瓜烂熟的是我的姨妈,一位没有结婚的姨妈。
这位西关小姐,从祖辈的摇篮中继承了这些催眠曲。当两位母亲相继离世,日本鬼子入侵,带着父亲和几个异母弟妹走难粤北老隆时,便扛起母亲的职责,用自己的青春和这些充满爱心的摇篮曲,带大了弟妹,又带大了侄子姨甥。在新田里的趟栊里,我就是听她背着表弟妹们,婉转悠扬的歌唱,以至耳熟能详。
不象我们唱“排排坐,食果果”,是数白榄般的直读,而是有优美的旋律的,我把其中《鸡公仔》的曲谱也写出来,看各位听到过的是不是如此的抑扬顿挫,又可以把这些古旧的摇篮曲,原汁原味的交给下一辈。

更多的摇篮曲是讲述当时风俗民情,童话故事,自然常识,对苏虾的良好祝愿。这里不厌其烦,多选录几首,均是几经核对,绝对西关嫡传的。
“鸡公仔”开头的:
“鸡公仔,尾婆娑,三岁孩儿学唱歌,唔使爹娘教导我,自己精乖无奈何。”
“鸡公公,人扒海,你扒涌,扒到一条桂木树,桂木开花满地红。”
“鸡公公,快啲埋笼,就来黑夜起寒风,咪过似住有毛唔怕冻,上层唔冷冷鸡胸,鸡儿精嘅快啲埋笼,快啲埋笼争好位,迟啲埋笼夹在中,夹在中间多苦痛,早入香甜梦,明朝鸡咳就要开喉咙。”
“嗳姑乖”开头的:
“嗳姑乖,嗳姑大,嗳大姑仔嫁後街,後街有啲鲜鱼鲜肉卖,又有鲜花戴,戴唔晒,挤落床头老鼠拉,拉去边,拉去大新街,大新街又有个扯皮鞋,扯下开,又扯下埋。”
“嗳姑乖,嫁後街,唔嫁後街就嫁官,嫁官自有官厅坐,八人抬轿入衙门,入到衙门狗又吠,入到官厅鸡又啼,啼醒我,我劏鸡,鸡又话鸡毛鸡垃圾,劏我不如劏只鸭,鸭又话鸭毛多,劏我不如劏只鹅,鹅又话鹅颈长,劏我不如劏只羊,羊又话羊脚叉,劏我不如劏只狗,狗又话我会看门口,东边贼来我又知,西边贼来我又懂,劏我不如劏只大猫儿,猫又话主人有三萝谷,老鼠拉谷我就赶,主人有三萝糠,老鼠拉糠我又看,劏我不如劏只牛,牛又话我会耕田归养口,劏我不如劏只马,马又话我会送官出道堂,劏我不如劏只大灰狼,灰狼跳落井,摸到个大烧饼,烧饼跌落塘,摸到嚿大冰糖,冰糖跌落涌,摸到个大虾公,虾公跳落镬,仔爷仔乸来剥壳,剥得一梢箕零两大镬,虾头似竹壳,虾尾似搉凿,一凿凿落你个头壳。{搉头壳(敲脑袋)}”
“嗳姑乖,莫个嬲,姐夫吩咐卖丝绸,噤好丝绸畀件姑仔着,噤好绫罗畀件添,咛啷戒指戴满手,饱衣足食叹风流。”
“嗳姑姑,嫁丈夫,嫁得丈夫年纪老,带埋铰剪剪胡须,胡须搭落床屏上,老鼠拉须过隔墙。”
“嗳姑细,梳孪髻,摘朵红花伴髻围,烟带(袋)又长脚又细,嘀嘀嗒嗒娶番归,噤好番薯劈落灶,噤好花鞋踩落泥,噤好姑娘嫁个烂赌仔。”
“月光光”开头的:
“月光光,照纱窗,照见阿娘做衣裳,做好衣裳阿儿着,阿儿长大孝爹娘,金瓯装饭阿娘食,银瓯装饭阿娘添。”
脍炙人口的这首:
“月光光,照地堂,年卅晚,摘槟榔,槟榔香,摘子姜,子姜辣,买蚨鞑,蚨鞑苦,买猪肚,猪肚肥,买牛皮,牛皮薄,买菱角,菱角尖,买马鞭,马鞭长,起屋梁,屋梁高,买张刀,刀切菜,买箩盖,箩盖圆,买只船,船浸底,浸死两个番鬼仔,一个浮(读浦)头,一个浸底, 一个匿埋门扇底,一个眼睇睇。(还有后续的:一个摸慈姑偷马蹄)”
解放后亦有艺术家把这些摇篮曲改编的,名为去其糟粕。改得好的有这首月光光:

但有一首家喻户晓的“落雨大”,改成了“落雨大,冇浸街……”,令我觉得失去趣味,落雨大哪能不浸街呢,解放前西关曾经浸过二楼,解放初搞了不少疏水工程,黉桥街也发动街坊填高了不少街道,落雨大,少浸屋了,但浸街是自然现象呀。其实“落雨大”是笑女人要靓唔要命,落雨大还穿绣花鞋出街,而男人则为两餐频扑。细细品味一下:
“落雨大,水浸街,阿哥担柴上街卖,阿嫂落地着花鞋,花鞋花袜花腰带,珍珠蝴蝶两边排。”
前面说过,小孩不唱这些儿歌。不懂事时听不明白,稍大些,思想开始反叛,开始唱些调皮的,无厘头的,自编自导自演的儿歌,现在回味起来,更激起对童年天真的怀念。
讥笑别人的:
“肥佬肥腾腾,买嚿猪肉去拜神! 行到半路屎窟痕。”
“牙刷刷,脷刮刮,屙屎唔出用手挖。”
“xxx个头, 大过五层楼, xxx只手, 细过荷兰豆, xxx嘅屎窟屙豆豆。”
“萝卜头,点豉油,点得多,咸过头,点得少,淡谋谋。”
“伯爷公,吹火筒,买嚿蔗,又生虫,买个饼,又穿窿。”
“日光日白,老鼠偷萝卜。盲佬睇见,哑佬嗌贼,跛脚佬追到,无牙婆咬啖。”
用当时流行的歌曲改的:
“阿妈生我一副哨牙,用嚟刨西瓜,好天可以遮太阳,落雨唔使怕。”(用小白船曲)
“打开蚊帐打开蚊帐,有只蚊,有只蚊,快啲攞把扇来,快啲攞把扇来,泼走佢,泼走佢。 打开书包,打开书包,有只猪,有只猪,快啲攞支针来,快啲攞支针来,桔死佢,桔死佢。” (用打倒列强曲)
“人之初,初之人,先生着错老婆裙,老婆着错先生裤,先生打出个鸪鸪鸪。”(篡改三字经)
用于玩游戏的:
“榃榃叮叮,椰子夹酸姜,鸡蛋煲茶十五样,麻糖鸡leng黐住你只手,问你走唔走,唔走黐住你只手。”主持人摊开手板,参加者各伸出食指,点到手掌上,主持人唱完歌手掌一抓,捉到谁就被选中。比如伏匿匿的伏者,双臂叠合,伏在墙边,机灵者凭耳朵搜索,狡猾者便会偷看,一边喊道:“一就预备,二就匿埋,三就嚟到,四就抓到。”喊到四便可以去捉人。
最曳的细蚊仔会唱烂口歌,我认识的只有一个人敢唱,其他人默记在心里,要不我今天怎么写得出来。他叫“铁牛”,不是外号,他爸爸起的名。铁牛唱到二年级也不唱了,他唱得很起劲,扯大喉咙,唯恐别人听不清楚,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。为了记录历史,还是把它公开吧:
“二百文一个春袋皮,有老有嫩有皱皮,有掹鸡,有豆皮。”(首句用“跑马溜溜的山上”曲)
“你阿妈个閪,有老泥,晚晚都唔洗,叫我嚟,我都话唔制,你阿妈又监硬嚟。”(前四句用“解放区的天”曲)
“一人想起,二人同床,衫裤……十足滋味”(这首不能写白了,只能意会算了。)
童言无忌,倒是老人家不敢说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