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写字称作书法,不知从何时起。但国人如此认真地尊崇书法,看来不是遥远的事。
但自从书法成为很值钱的东西以后,人们便不大敢把自己的东西用笔写出来示众了。
我们的上一辈人是操毛笔的。翻开前辈的遗物,一张撕下来的日历纸的背面写着“买鱼肉5分”。毛笔记录了他们生活的琐碎。
自然,过年写副对联贴贴,便是有文化人家的常事。我的外公常帮人在折扇上写字,那时代天气炎热时,人人手里执着把扇子。写过那么多,但外公没有留下过半点叫做书法或者诗词什么的遗物,可见,他只是为“抒发”而写字,根本不把它当作书法作品之类。外公整天拿着本红楼梦用放大镜在看,在书的空白处,写了很多东西,然而他不过是个闲人。
我从他的遗物中继承了一本线装的康熙字典和一本线装的诗韵。这才是他保存的至爱。
包括我老岳父,我的叔叔,我小时的邻居一位做“下等”职业的人,生前都在他们简陋的房子里像贴大字报那样,书写过他们的诗,话。我还记得,我的叔叔年老和婶婶吵架,写了张纸条贴在床头:“春风不度玉门关”。
上个世纪,自来水笔进入中国,洁白的衬衣口袋,别一支钢笔,是知识的时髦。尽管每位仁兄都有件衬衣,被漏水的笔尴尬地留下过一块“文化”印记。
于是我们的写字方法改变了。
今天,我们五六十岁的人,常批评现代人不会拿笔,尤其看到年轻人拿笔时,那食指使劲地向内弯曲,便喋喋不休地评说。其实是自己的拿笔方法过时了。
食指向内弯曲,固然是不好运力,该向外弯曲,才潇洒灵活,但圆珠笔的运用,却是需要把笔垂直才书写自然。五六十岁的人学写字时用的是钢笔,因为笔锋的关系,需要把笔持成45度角才书写顺畅,把这种持笔法来要求圆珠笔,又像是我们前辈要我们像使毛笔那样写钢笔了。
小笔不能写大字。当毛笔退居之后,文革期间,大量的红海洋,我们用油画笔来书写。现在则大多是由电脑完成着这个差事。甚至,很多公司贴出的日常标语,都由广告公司代“笔”了。
但电脑字尽管很多字体,总觉得刻板,要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出来,贴到墙壁上,自我陶醉,或者与人共醉,于是有了我以下的诗。
诗云:
也曾觅得抒情句 怎可无书壁上垂
秉烛欣然摇寸管 临池豁尔读方碑
常嫌毫末不听使 总觉纸张与愿违
别说老来才抱佛 只求撇捺可观窥
有几分奇怪,看古人写字,无论哪位书圣,不外乎抒发对景物的咏叹,如王羲之的“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”,或者是直抒自己诗词的豪言,如毛泽东的“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”,再有就是家常来往的书信,如张旭“忽肚疼不可堪”。
唯独今时的书法家们,大都是抄写古人诗句,即是为书法而写。
看过一份《书法报》的征稿启事,提倡一种书法技巧,叫来稿尽量不要写自己的诗词对联,应以唐诗宋词为较好。于是明白就里。
怕露馅也,因为十有八九都太离谱了(谱不就是文法嘛)。有书法无文法。哀哉!

(退休了,写了副对联,挂于厅堂:归到蓝田雕老玉,解除重甲耍花枪。)
